空是一种友善的无分别
作者丨韩炳哲
↑韩炳哲
01.
海面变暗,野鸭的叫声,像泛着白光。
——松尾芭蕉
实体(Substanz;拉丁语substantia,希腊语hypostasis,hypo keimenon,ousia)无疑是西方思想最基本的概念之一。
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,实体指的是一切变化中恒存的部分,它对存在者的单一与自一性(Einheit und Selbigkeit)具有建构作用。substantia源于动词substare(原意为“在底下”),后者也有“承受”之意,人们同样在“保持、维持、承受”的意义上使用动词stare。持存和坚持属于实体一词的内涵。
实体是与自身同一的、不可分裂的、区别于他者并由此维持其个别性的存在。 hypostasis除“基质”“本质”外,也有“承受”“恒存”的意思。实体似乎坚实地立足于自身,具有寻求自我、寻求自我占有的特征。
在通常的语用层面上,ousia一词很典型地表达出“能力、占有、财富、在场”或“地产”等含义。希腊语的stasis指的也不仅仅是“站立”,还有“起义、暴动、分裂、争执、纠纷、敌意”和“党派”等含义。
太多的语词堆砌在实体这一不太友善的概念门前,预演了概念本身。实体建立在分离、区别的基础上,彼此有别,又各各自足。因此,实体并非建基于敞开,而是建基于闭合。
佛教的核心概念“空”(sûnyatâ),从很多方面来看都是实体的对立概念。实体可谓“满”,被自身、被属我的东西填满。相反,空是一个脱离属我的过程。它清空了驻留在自身内、自我僵滞、自我闭锁的存在者。空沉浸于敞开状态,沉浸于空境(Feld der Leere)。
在空境中,无物能聚合成强大的在场,无物只立足于自身。空以一种去边界化的、脱离属我的方式,在彼此交互的影响中扬弃了单子式的“为我”。然而,空不是生成原则,不是所有存在者、所有有形者最初的原因。
空不具有那种可以带来“效果”的“实体性的权力”,也没有任何本体论意义上的突破可以将其抬升到更高的存在秩序。
空不是超验,后者往往预先规定了事物显现的方式。这样一来,形式与空就处在了同一存在层面。任何存在的差异都无法将空与显现之物的内在性分离。正如我们经常强调的,超验或全然他者不是东亚的存在模式。
02.
牧溪受禅宗启发创作的《潇湘八景图》,也是“空”之图景,笔墨简淡含蓄,一片空无,意境幽玄,寥寥数景隐没于无限疏阔的余白中,谨慎的笔法让物象浮动在实与虚、黑与白之间,不道尽其中意蕴。
↑《潇湘八景图》
物象相融相依,彼此映照,而非驱离、分割彼此。空仿佛成了友善的中介。水住,山流,天地合。空寂并未将画中景物埋没,而是反衬出它们的优雅。过于扰攘的景物排布,反而失去了优雅。
月夜,布谷声洒落修竹。
——松尾芭蕉
道元在《山水经》中描绘了“青山常运步”的、属空的独特风景:“青山运步不得也,东山水上行不得,莫谤山。以是低下之见处疑怪故,疑怪青山运步之句也;以是少闻拙见故。”“山流”(fließende Berge)在此并非比喻。道元或许会说,山真的会流动。山流的表述仅仅在山有别于水的实体层面上,具有比喻的性质。
在山水相映成趣的空境,意即在无分别(In-Differenz)的层面,山真的会流动。 山并非像水那样流,而是山即水,实体模式下山与水的差异得以取消。比喻的说法只不过把水的性质迁移到山上,而山本来不流动,只是看似在运动中。
因此,比喻的说法并非本真(uneigentlich)。然而道元的说法既非本真,又非非本真,它舍弃了实体的存在层面—只有在这个层面上,区分本真和非本真的说法才有意义。
在空的层面上,山并非作为实体静止在自身之中,而是流入水中。一幅流淌的风景随之展开:
诸山则乘云,走天。诸水之顶巅者,诸山也;向上、直下之行步,共为水之上也。诸山之脚尖,能行步诸水,令诸水钩出故,运步则七纵八横……”破除界限的空取消了一切僵滞的对立:“水者,非强弱,非干湿,非动静,非冷暖,非有无,非迷悟。
视觉中的界限也被取消,人们寻求一种发生在主客体分离之前的“观看”。任何主体都不应将自身强加于物。
人要以物观看自身的方式来观看物。为避免被主体占据,我们有必要在一定程度上倾向于客体。空净化了观看者的心灵,使其接近被观看者。人尝试一种客体般的、变成客体的、顺应存在的、友善的看。人要用以水观水的方式,来观看水。观者似水,方能达至完满的观,即在水的如此存在中观水。
空是一种友善的无分别,观看者于其中亦即被观看者:“驴望井,井望驴;鸟观花,花观鸟。万物‘相聚于觉悟’。一种本质(Wesen)寓于所有在场者,所有在场者显现于这一种本质。”鸟亦即花,花亦即鸟。空是敞开,让彼此的渗透成为可能。 空营造了友善。单个存在者在自身中映照整体,整体寓居在单个存在者中。没有任何事物退回到“为我”中去。
万物流逝。事物彼此渗透交融,于是水无处不在:“谓水有不到之处者,即小乘声闻之教也,或外道之邪教也。水者,亦到火焰里,亦到心念思量分别里,亦到觉智佛性里也。”自然与精神的界限被扬弃。在道元眼中,水就是智者的身体和精神。对隐居深山的智者来说,山就是其身体和精神:“切莫忘记,智者似山,山似智者。”隐居深山的智者有了山的身形和面孔,这是一种修行。
单纯将山变成水,是一种“魔法”(Magie)。魔法将一种实体转变为另一种实体,但并未超越实体的层面。道元的“山流”却不是通过魔法改变事物的本质,而更多是从平常的视角理解空,事物在其中彼此交融:“在真正的真理(echte Wahrheit)中,既没有魔法,也没有秘密和奇迹。诸如此类的想法都是歧途。
但禅宗里也有各式各样的‘戏法’,比如让水壶里升起一座富士山,从烧红的火钳里挤出水,坐在木头柱子里,或让两座山互换位置。但这不是魔法,不是奇迹,而是再平凡不过的小事。”
一株梅树蕴含着春冬、风雨。梅树是僧人的额头,隐匿于自身的芳香里。空境不受任何同一性的压力:
老梅树飘逸洒脱,忽而开花,自在结果,时而是春,时而是冬;时呼疾风,时引骤雨;时而是一个普通僧人的前额,时而是永恒佛陀的眼睛;时而与草木同现,时而只是一团纯净的香气。
这不是诗意的言语,而是诗意的存在状态,同一性的限制在此松动,进入一种特殊的无分别状态,此时就连言语本身似乎也在流动。流动的言语回应着属空的、流动的风景。在空境里,事物摆脱了同一性加诸它们的孤立小室,融进普遍的合一,融进彼此渗透的自由与不羁中。
无所不在的雪白让事物潜入无分别状态。白色究竟属于花,还是花上的雪,殊难辨识:“雪覆芦花,难分朕迹。”从某个角度看,空境没有边界,内外彼此渗透:“眼里也是雪,耳里也是雪,正住在一色(即空)边。”
空的“一色”虽杀死了固着自身的颜色,但这死亡同时又是赋予生机的死亡,让颜色获得了广度、深度和静谧。“一色”不同于无分别、无色、单调的同一。或者说,白与空是颜色与形式的深层或不可见的呼吸空间。尽管空隐没了颜色,让颜色缺席,但缺席更凸显了颜色的存在。过于密集的显现,满眼尽是颜色,则会令人窒息。
事物在空境中相互融合,其形态非但不错杂凌乱,反而得到了维护。空即形式:“云门法师曰:‘真空无相。’”空只不过阻止了单个事物拘执于自我,缓和了实体的僵滞。存在者流入彼此,但不融合成一个实体意义上的“一”。《正法眼藏》中有这样一段描述:“开悟之人犹水中月:水不沾月,月不扰水;无边月华收摄于一泓清水,草尖微露吐纳整个天月。月不穿水而过,悟不穿万象而过;露珠不扰天月,森罗万象于开悟亦无所扰。”空不意味着对个体的否定。以觉悟的眼光来看,每个存在者都有其独特性。无物主宰。月与水友善相与。存在者寓居于彼此之中,互不排斥,互不阻碍。
最深的牵牛花冠,呼吸山湖的颜色。
——与谢芜村
禅宗的空或无不是对存在者的简单否定,也不是虚无主义或怀疑主义的措辞,而更多是对存在相当程度的肯定。它否定的只有实体带来的限定(Abgrenzung),而限定为双方都带来了紧张感。
空的敞开和友善也表明,每个存在者不仅在世界“里”,而且在根本上就是世界。存在者在其深处呼吸着其他事物,或为其他事物准备了休憩的空间。因此,每一物中都寓居着整个世界。
《无门关》第40则有云:
沩山和尚始在百丈会中充典座。百丈将选大沩主人,乃请同首座对众下语,出格者可往。百丈遂拈净瓶置地上,设问云:“不得唤作净瓶,汝唤作甚么?”首座乃云:“不可唤作木突也!”百丈却问于山。山乃趯倒净瓶而去。百丈笑云:“第一座输却山子也!”因命之为开山。
首座在回答“净瓶不得唤作木突(木拖鞋)”时,暴露了他仍受到实体思维影响的事实,因为他从实体身份的角度把握净瓶,从中看到它与木突的不同。沩山则踢倒了净瓶,以这种独特的姿态清空了净瓶,同时也将它踢入了空境。
03.
海德格尔在著名演讲《物》(“Das Ding”)中,也以非同寻常的方式探讨了壶。海德格尔以壶为例,阐明何为事物的本真存在。他首先提醒读者注意壶的虚空:
壶之虚空如何容纳呢?它通过承受被注入的东西而起容纳作用。……虚空的双重容纳就在于这种倾倒。……从壶里倾倒出来,就是馈赠(schenken)。……起容纳作用的虚空本质聚集于馈赠中。……我们把入于倾注的双重容纳的聚集—这种聚集作为集合才构成馈赠的全部本质—称为赠品(Geschenk)。壶之壶性在倾注其赠品中成其本质。连空虚的壶也借由这种赠品来保持其本质,尽管这个空虚的壶并不允许斟出。但这种不允许为壶所持有,而且只为壶所持有。与之相反,一把镰刀,或者一把锤子,在此就无能为力了,做不到对这种馈赠的放弃。
至此,海德格尔仍未超越上座禅师的有些站不住脚的立场。后者也会讲:壶不是镰刀。馈赠才是将壶与镰刀和锤子区分开来的、属于壶的本质。这里海德格尔仍未抛弃实体模式,但他又向前走了一步,尽管没有踢倒壶、让壶进入空境:
在赠品之水中有泉,在泉中有岩石,在岩石中有大地的浑然蛰伏。这大地又承受着天空的雨露。在泉水中,天空与大地联姻。在酒中也有这种联姻。酒由葡萄的果实酿成,果实由大地的滋养与天空的阳光所玉成。在水之赠品中,在酒之赠品中,总是驻留着天空与大地。然而倾注之赠品乃是壶之壶性。故在壶之本质中,总是驻留着天空与大地。
↑海德格尔
物不是某些属性所附着的东西。能让壶成其为壶的,更多是通过“驻留”(Verweilen)而获得的特征。在倾注之赠品中驻留的不仅有天和地,还有神圣者与有死者:“倾注之赠品乃是终有一死的人的饮料。它止人之渴,提神解乏,活跃交游。但壶之赠品时而也用于敬神献祭。如若倾注是为了祭神,那它就不是止渴的东西了。它满足盛大庆典的欢庆。……倾注是奉献给不朽诸神的祭酒。……奉献的祭酒乃是倾注一词的本意,即捐赠和牺牲。……在作为饮料的倾注之赠品中,终有一死的人留着,它们复又接收作为捐赠之赠品的馈赠之赠品。在倾注之赠品中,各各不同地驻留着终有一死的人和诸神。”
壶通过让天与地、神圣者与有死者在其内驻留,意即“聚合”于自身而存在。海德格尔将四方的“聚合”称为“世界”和“四方域”(Geviert)。壶即世界。壶的本质是天与地、神圣者与有死者的关系。
海德格尔尽管从四方的关系出发思考物,但同时他又固守着本质这一模式。物无法脱离实体的形态。海德格尔赋予物一种内在性,这种内在性将物孤立成一个个单子般的存在,因此一物无法与他物进行交流。每一物孤立地为自己聚合天与地、神圣者与有死者。它不了解相邻(Nachbarschaft)。物与物彼此不相切近。物不在彼此中驻留或居住。每一物孤立存在。海德格尔的物像单子一样没有窗户。相反,禅宗的空制造了物与物之间具有相邻关系的切近。物与物彼此对话,相互映照。梅花寓居池水,月与山辉映。
钟声唤白昼,花香步后尘。
——松尾芭蕉
海德格尔尝试从关系的角度思考世界。地与天、神圣者与有死者不是确定的、具有实体性的东西,而是彼此渗透、映照:“四方中没有哪一方会固执于它自己的游离开来的独特性。而毋宁说,四方中的每一方都在它们的转让(Vereignung)之内,为进入某个本己而失去本己(enteignen)。这种失去本己的转让就是四重整体的镜像游戏(Spiegel-Spiel)。”“为本己而失去本己”的表述非常有趣。
失去本己不会将本己清零,只是否定了僵化于自我、固守于自我的“属己”。四方中的每一方都通过其他几方而找到回归自身的路径。在与他者的关系中才有了“己”。 然而关系似乎又比“己”古老。
相互转让将四方维系成它们“本质性的相互并存的纯一性(Einfalt)”,同时“纯一性”在自身之内又是丰富的、四重的,从而让四方中任意一方都能自由地回到自身之中。它不是那出于同一的目的而压抑本己的聚合。
世界不是实体性的东西,而是关系。在这种世界—关系中,一物将他物映照于自身。“四方中的每一方都以它自己的方式映照着其余三方的现身本质。同时,每一方又都以它自己的方式映照自身,进入它在四方的纯一性之内的本己之中。”
作为镜像游戏的世界存在于寻找根据的关系之外。没有任何摆在它面前的原因能够解释它。海德格尔引用了一种同义反复的表述:“世界通过世界化而成其本质。这就是说:世界之世界化既不能通过某个他者来说明,也不能根据某个他者来论证。
之所以不能说明和论证,并不是由于人的思想没有能力进行这样一种说明和论证。 毋宁说,世界之世界化之所以不可说明和论证,是因为诸如原因和根据之类的东西是与世界之世界化格格不入的。……当人们把统一的四方仅仅表象为个别的实存之物,即可以相互论证和说明的实存之物,这时候,统一的四方在它们的本质中早已被扼杀了。”四方中没有一个是孤立的实存。世界不是由孤立的实体组成的统一体。从某个方面看,海德格尔也清空了世界。在四方的“镜像游戏的圆环”中心是空。
不过,海德格尔没有停留在这种关系性(Verhält-nishaftigkeit)中。或者说,海德格尔没有将关系性的存在,即实体内在性的缺席坚持到底。圆环的造型虽然中空,但已然具有某种内在性。它的封闭性以内在性填充了中间的空。
海德格尔的思维方式并非关系性的或水平的,这一点从神的角色上可以看出。海德格尔的目光超越了世界的关系向上看。在神圣的界域内有一扇圣像一样的窗户,因为神圣与神不同。神圣所属的神,不会从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中生发出来。立足于这种超越的存在,神有能力退回自身,为自身建立内在性。
整体上缺乏关系的内在性,在“他”(Er)之中得以补偿:“神……不为人所知,但仍为尺度。不仅如此。一直不为人所知的神在他展示他原本所是之时,也必作为一直不为人所知的存在而出现。”这种内在性让人对神的呼请成为可能。如果世界仍指向神,那它就不是空的。立足于空的禅宗的世界,既没有人,也没有神,不指向任何事物。海德格尔给人造成这样一种印象:他让世界的圆环围绕一个隐形的神学中轴旋转。这一独特的旋转运动导致空之中再度出现了内在性。
海德格尔大抵熟悉禅宗空的形象。在与日本人的虚构对话中,海德格尔让他指出,日本能剧的舞台是空。海德格尔将自己的思考投射在空的形象中,为空的形象赋予了内在性—禅宗的空定然不具有这种内在性。海德格尔用空来刻画他的存在之思。存在指称的是敞开,它打开了一切存在者,唯独不打开存在自身。
它不是自己存在着,但每个存在者都因之获得了具有意义的轮廓。存在让每个存在者都如其所是地存在。由此,存在让每一种与存在者的关系成为可能。海德格尔以壶为喻说明存在的敞开。按照这个比喻,壶的“空”或“中空”不是一个纯粹的结果:并非壶壁留下了一个不承载任何东西的空,而是空让自己周遭出现了壶壁。空比壶壁久远。
不是空的出现要归功于壶壁,而是壶壁源自空:“我们认识到……并不是壶壁随意地围成一个没有被物填满的空;相反,中间的空对壶壁成为四周和边缘的过程来说,才是决定性、影响性和支撑性的。这些仅仅是源初的敞开的显现。
源初的敞开让壶壁包围自己(容器的形状)、在自己上方展开,从而使敞开本质化。包围于是映射出敞开的本质。” 壶壁是空的显现。“空”的敞开“要求”壶壁 “在自己上方合拢”。“在自己上方合拢”制造了空的内在性。空及敞开仿佛是壶的灵魂。 造型和形状似乎就是这灵魂的内在性的显现。
对海德格尔来说,空也并不意味着事物单纯的不在场,而是表现了一种动态的过程。这一过程自身并不显示为某物,而是承载、影响、决定、变换着一切存在者,从而让它们聚集成音调(tonale)的整体。空表现为奠基性的情绪(Stimmung),贯通地调谐(durch-stimmen)所有在场的音调。
基调将在场的所有多元的音调连接、聚集成一个广泛的整体,成为一种声音(Stimme)的内在性。空在这种变换中释放出一个位置(Ort),它在空的聚集的、内化的力量中得以维持、聚集:“它(即空)往往表现为一种缺陷。空常被视为是中空的,或两部分之间的空间未被填满所致。然而,空实际上与一个位置的独特性密不可分,它不是缺陷,而是凸显。
这里,语言再次给我们以提示:动词leeren(倾空)包含了Lesen一词的源初含义,即聚集,也就是占据一个位置。倾空杯子意味着:把作为容纳之物的杯子,聚集成一个被释放的东西。空不是无,也不是缺陷。在空间的具象化方面,空以自我意志与自我筹划(Sich-Wollen und Sich-Entwerfen)的方式制造位置。”
空“倾空”,也即聚集在场者,使其成为位置的聚合的共在。空具有维系的力量,“决定、影响、承载着”,同时又在某种意义上先行于被承载和被影响者。空尽管本身“不可见”,但它的光从所有可见之物中透射出来,让在场者恰如其分地登场。
聚集的、贯通地调谐的空赋予地点以内在性和声音。空为位置注入了精神。海德格尔从这种聚集的力量出发理解位置:“‘位置’最初指的是长矛的尖。一切事物都聚集到这一点。位置自身向着最高和最极致聚集。聚集物穿透一切,让一切本质化。聚集的位置将事物聚集在自身周围并维护着聚集物,但并非作为一个封闭的胶囊,而是让聚集物发光、发亮,从而让其获得自身的本质。”
那让一切经过自身的尖,形象地展示了内在性的基本运动,同时也决定了海德格尔对空的理解。禅宗的空则没有任何尖。空也不是作为聚集性的中心将一切“揽到自己身边”,或让它们“在自己周围或上方”。空已摆脱了“在自己上方”的内在性和重力。恰恰是起支配作用的尖的缺席,让空变得友善。禅宗的空甚于海德格尔的空。
换言之,禅宗的空没有灵魂,没有声音;与其说是聚集,不如说是分散。又或者说,禅宗的空蕴含了一种特殊的聚集,一种没有内在性的聚集,一种无声的情绪。
山径升朝阳,梅香初绽时。
——松尾芭蕉